淘江湖入口(淘江湖入口 2023)

这个周末，你在影院里能看到的是《抢红》《美容针》《不期而遇》《小情书》……而在地球另一端戛纳的海滩，人们看的是米夏埃尔·哈内克、河濑直美、索菲亚·科波拉、奉俊昊……

别着急，资源总会流出，生活在别处，电影可以在网路。今天我们关注戛纳，是范评委被欧洲人误认《小姐》，是网红攻陷红毯的八卦花边……而那些年，我们追过的戛纳，把片单当作淘碟宝典。

今天无所不能的网络，让我们便利地在线观看各国“神作”，想想以前劳神费时但充满乐趣的淘碟竟如同隔世。淘碟，已是一个消逝的武林。

每一个淘碟的人，都会遇见一个神奇的老板。

今天要说的故事，

发生在我的城市，也发生在你生活的城市。

袁姐的故事，是许多人的故事。

在我生活的城市市中心最繁华的步行街上，袁姐是一个不老的传说。认识她时，她已中年；等我也中年，觉得她还是中年。

从最初夜市的地摊到后来的街铺再到如今隐蔽的居民楼，二十多年来不管租金翻了多少翻，不管是VCD、D5、D9、压缩碟、蓝光……换了多少代，时代在变，不变的是她和她的铺子，像一块粘在记忆里的牛皮糖，凝固了这条街的时间。

从文青标榜的胜地到如今门可罗雀，她和她的碟，像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落寞而倔强地伫在那里，成为存在的被遗忘。

淘碟有瘾，就像是无聊生活中的艳遇，一次离经叛道的探险。今天在线观看以便利之名消解了渴望、寻找、等待、满足的过程和乐趣。就像当年的地下电影因禁而名，这些卖盗版碟的店，在信息闭塞娱乐贫瘠的文化沙漠里，都是一座座秘密花园。

袁姐的铺子，几易其址，但不管搬到哪里，口口相传的“寻宝图”，总能让追随多年的老顾客像非洲大草原上迁徙的动物，道阻且长，溯游从之，总能找到这水草丰茂的地方。

至十多年前搬进了居民楼里，迁徙停止了。

有人出国读了几年书，回来推开门帘，

袁姐还坐在那里。

有人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

不知不觉把这里当作告别的最后一站

带上一堆碟，奔赴未知的生活。

而袁姐总会说：“那二天总还是要回来的噻？”

那时候，有一家靠谱常去淘碟的店，就像今天认识一家保养修车不坑人的店一样重要，比认识不卖歪货的代购难多了。

价格因素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早期碟片质量千差万别，枪版横行，更有挂羊头卖狗肉的货不对版。而对一部电影好坏的评价也局限于小圈子的口碑，没有如今豆瓣之类的评分可以参考，个人趣味的差异让买碟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这也是淘碟的意义——或是大浪淘沙，踏破铁鞋，众里寻她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功夫；或是神农氏尝百草，不靠别人推荐，自己偶然发现神作，然后疯狂安利，慷慨把碟借给朋友……那样的日子格外充实。

当然，淘碟的最高境界是，买回去不看，不看还偏偏经常要买！

这样强调拥有的偏执怪癖，让我想起父辈——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饭的人，老了吃不了多少，也总喜欢把冰箱塞得满满的——而我们不过是用另一种东西，塞满内心的孤独。

只是，那些买回去珍藏，准备反复观看的心水大爱，后来往往是没有多少机会重看。灰尘布满封壳，其存在的意义只是无情地提醒我们那些未曾实现过的梦想。

袁姐做生意，有个不明说的规矩，不管你是觉得碟质量不好，还是片子不喜欢，都可以拿回来换——熟客都知道这一隐形福利。

当然，大家没好意思把她的铺子当作租赁店，“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无理由退货”的保底，反而刺激了冲动消费，扩大了内需，大家总是买多换少。更有趣的是，那时候大片畅销，但真正常销的是文艺片。非闷片不看，越冷门生僻越买，似乎成为行家淘碟的标准。

想来，那时候淘碟都像是在藏经洞抢救性发掘，隐含着一种朴素而天真的责任感——

万一文明毁灭或者闭关锁国，家中有碟，心中不慌。守着这几千张碟，就是守卫人类精神家园啊！但现实是DVD机最终变成了吸尘器，就像《乘风破浪》里囤货BB机一样，充满了时代变革的嘲弄。

昆汀从店员成了导演，影迷的进阶也从淘碟开始。袁姐的货培育了一批影评家——好几个买主都以影评家身份出书，多少收回了当年淘碟的投资。但，所有的老鸟都是曾经的小白，初入碟海，在小径分岔的花园，探索、经历诱惑，最终找到自我。

碟四壁高耸，铺天盖地，封面眼花缭乱，名字各种不认识……那种压迫感让人想起走进考场拿起试卷的绝望。而更让人绝望的是偏偏遇上一个热心的老板。

以前袁姐隔壁有个同行叫胖哥，喜欢以专业的眼光热情“导购”，菜鸟就惨了，无力反驳，照单全收，回家就束之高阁。这比走进奢侈品店遭受白眼更难受——比买不起更尴尬的是认不到。

一张碟谁都买得起，但品味却不是买得来。一直觉得说中国没有文艺片市场是个伪命题。在这六七平米狭小的空间里，我第一次听说伯格曼、费里尼、塔可夫斯基、戈达尔、小津安二郎、大岛渚、丁度·巴拉斯……然后，默默把手从周星驰身上拿开。

回忆当时情景，想起《夜航船》里记载的一个段子：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段子比喻得不太贴切，但“夜航船”三个字，却准确复原了那些长夜看碟的感受。

袁姐不多嘴，让你能够安安静静按照自己的爱好和阅历淘碟。她在结账时常常抹去熟客账单的零头，默默记下每个人的爱好，下一次投其所好说声“某某的新片到了”，就像今日头条的推送。当然，还有订制服务，你要哪些碟，开个单子，她给你找。

其实，进货不是她的事——幕后大佬是她弟弟大眼镜儿。袁姐其实对电影一窍不通，全靠弟弟科普——最早在这条街上混的就是大眼镜儿、小眼镜儿——然后凭借惊人记忆力，也能与买家对答如流。

江湖传言，大眼镜儿进的所有碟都看过，这样的阅片量令人敬畏。有时候会遇上他来送货，顺便在店里吃饭。

有次和这个精瘦的男人聊起强娃儿——被追了两条街，还是被抓了，成了全省第一个因卖盗版碟判刑的。大家不免唏嘘一番。

卖碟有风险，买碟也是如此：

某日，朋友上门换碟，掀开门帘，只见她焦眉烂眼枯坐椅上。见熟人露面，袁姐顿足大呼：“快走！”但朋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我人民警察挡获。虽然一再狡辩，但人赃并获——手中有碟，你总不能说自己是来送外卖，番茄蛋饭不加底吧？

后来两名警察带着袁姐、朋友和另一买主（后来出书成了影评家）回局子。繁华的街市游客情侣云集，同样的风景，不知道他们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过。所幸，结局皆大欢喜。

此后提起袁姐，我就会想起她顿足高呼的形象。这一无缘目睹全靠想象的场景，意外地与从小受爱国主义教育熏陶耳濡目染塑造的“江姐”形象重合，光辉而伟大，无厘头又崇高。

后来有一次我去淘碟，掀开门帘竟看见两个警察，虎躯一震，后悔没注意门口是否挂有拖布的暗号……但“江姐”已经变成了“阿庆嫂”，应对自如：“他们来拿些碟子看，马上就走。”

此后有段时间，袁姐家淘碟，她都要拿个黑色塑料袋给你装好再出门——明明是买的文艺片偏偏感觉像是在香港买三级片。

到她这里来淘碟的老外也不少。袁姐也有“送外卖”的经历——

某天晚上，她都准备关门了，突然有个熟人上门喊她赶快装两麻袋碟送货上门。袁姐提着两大编织袋，跟着熟人匆匆来到一家以昂贵著称专烧外地人的火锅店。买家是两个老外，细挑慢选，拿了不少货。

熟人向她介绍了买家的来头，但袁姐记不住，后来我根据她提供的各种线索拼凑出了两人的身份——来做宣传的《芳芳郁金香》的导演和主演樊尚·佩雷（现译名文森特·佩雷斯）。

“哦，我卖给他们也6块。”袁姐的语气不知道是懊悔还是骄傲。

樊尚·佩雷在戛纳红地毯

碟市是娱乐行业的风向标，每年奥斯卡颁奖前后来的人总是比往常多一些。卖电影不是最赚钱的，韩剧美剧火爆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卖疯了，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出了压缩碟。

去年2月，袁姐“备战”奥斯卡，虽已门可罗雀

生意火红的年代，七八平米的小屋人满为患，“谈笑有大v，往来无白丁”。后来人来得少了，反而经常和袁姐聊天。

我坐在小板凳上翻电影原声——我很早就叛变到网上下载看片，不买碟还偶尔来逛逛，就像戒毒了还需要有个缓冲适应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

聊天通常从那些熟客怎么很久没来了开始。一开始，我以为她是担心生意，后来才发觉生意还在其次。

电影是时间的艺术，一个人守着满屋子的时间，无处打发，有个人能说说话，也算聊胜于无。

“她那么小得嘛，都当妈了？”

不管外面风吹雨打，这个封存时间的小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斯坦尼康系统，忠实记录每个人恒定的生活横切面，来来去去，人生如初。只有当你不再出现了，才意味着日积月累的生活发生了质变。

那天，我帮同行带了一张碟回去——

知道熟客有人当爹当妈，袁姐通常会赠送一部卡通片。

淘碟的“贾科长”还不是“科长”的时候，有一次，北京，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晚，花20元买了安东尼奥尼的两张碟，揣在怀里。他说，突然感到整个人都很温暖。

没有用一部部碟熬过漫漫长夜的人不足以说矫情。当你我尝试过用各种耍法去塞满空洞的黑夜，才发觉花5元钱就能得到一种充实，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写到这里，突然发现，已记不起上一次去袁姐那里是何时了——不知道哪一天起DVD机就坏了，某一天，为了给家里腾地方，把所有碟装箱打包封存在青春记忆里。

听朋友说，袁姐开门的时间越来越晚了，货源更新也越来越慢了，“简直淘不到东西”。

不知道她现在还和谁聊天，话题是不是还从谁谁谁好久没来了开始？

想起袁姐，脑海里自动跳出一个画面：

午后的风吹开破败的门帘，

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一个顾客。

袁姐背对着门口，伏在又小又矮的桌子上，

像是睡着了。

沉默的房间

老迈的迷你风扇沙沙作响。

闷热潮湿的空气里

隔壁小工吃过盒饭的味道

发廊里传来的歌声软绵绵

让人感觉不到时间流淌。

没有青春的人，都爱眯一个午觉。

by 太阳以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