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的气温明显比前几日低了不少，外面还下着小雨。一位大爷拿着伞，背着背篼在单位的大厅嚷着:“买到瘟鸡了找哪个？老子都不信没人管得了！”他的半旧胶鞋上已经破了，还有不少稀泥，给干净光滑的地板砖印上了密密麻麻的不规则鞋印。
我负责投诉举报工作，于是便让大爷到我办公室细说。大爷放下背篼，把外套最上面的扣子解了一颗，里面的灰衬衣衣领处已经黑得发亮，他便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原来十天以前的赶集日，大爷在农贸市场一个流动鸡贩子手里花一百二十元买了四只半大母鸡，打算养大了下蛋吃。结果回家一看，其中一只母鸡眼睛是瞎的，于是当天就返回农贸市场找商贩换。商贩是认识大爷的，也承认了不小心把瞎眼鸡卖给了大爷，于是当场给换了一只。哪知大爷把鸡拿回去一养，三只鸡都是生龙活虎蹦蹦跳跳，其中一只鸡却病殃殃的，不爱吃也不爱动。于是七天以前的第二个赶集日，大爷来找商贩，还想再换一只鸡。
商贩这次去不同意换了，强调卖出去的时候好好的。而且鬼知道这个鸡在大爷家里吃了什么东西，受了什么鸡生挫折。大爷说他不可能冤枉商贩，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把鸡放出去遛弯，就在家里或者院子里养着，也没有乱喂东西。四只鸡单单就一只是瘟鸡，鸡是从商贩这里买的，商贩就应该负责。商贩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买定离手，概不负责，何况已经换了一次了，不可再换。但是他觉得鸡可能患病，建议大爷买点禽药喂喂。大爷没有换成鸡，便自己掏了几块钱买药回去试试。哪知这鸡还是一蹶不振，死气沉沉，于是三天以前的赶集日又来找老板换一只鸡。
商贩仍然不同意换鸡，说如果都像大爷这样买回家之后喂了几天还来换鸡，那他的生意没办法做了。他是卖了十几年的鸡，行有行规，他还建议大爷再换一种药试试，最近本来流感也严重。大爷再次相信了，花几块钱卖药，不过换药仍然不管用，于是今天这个赶集日还来找老板扯皮。
商贩依旧坚决不换，大爷还试着强行自己到商贩的鸡笼抓鸡，商贩不高兴了。双方越闹越大，大爷还拨打了110。派出所出了现场，也没调解好，建议大爷找市场监管局。于是大爷就来了我办公室。
（二）
大爷说他七十几岁了，和老伴住在农村，靠种地为生，岁数大了也只能种点自留地，但栽秧打谷赚不了钱，平常种点小菜卖。每个月可以领一百多社保，但是不够买四只鸡，给鸡看病拿药还花了十几块。他自己生小病还不敢拿药，都是拖好的，更不敢生大病。子女还有子女的负担和压力，哪敢给后代添麻烦。本来一心一意买生蛋的鸡，他和老伴可以吃鸡蛋，多的还可以拿去卖。结果又买到瘟鸡，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耽搁好多时间，老伴现在也吵，所以希望我可以帮个忙。
我冒昧猜测，某某国外知名调查机构调查出来的幸福指数全球第一大抵是和他无关的，夜市小夫妻日收入九千和他无关，人均可支配收入七八万也是和他无关的，就算有关系那也只能是他拖后腿造成负相关了吧。
大爷把鸡放在背篼里带了过来，怕鸡淋雨还用塑料袋套着。我让大爷把鸡捉出来，放在地板上。它真的一动不动，不过确实活着，它的身体素质或心理素质如何就无法考证了，毕竟也不可能费时费力费钱去检验。以我的专业水平，我不确定它是否是真的瘟鸡。但我确定，这事有点难办。
我掂量了一下，商贩不换鸡的理由算比较充分的。毕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鸡有问题，“买定离手，概不负责”虽然听起来是霸王条款，但对于活禽交易这种特殊行业是约定俗成的吧，除非能够证明在老板手里的鸡就是瘟鸡。但现在是谁提出谁举证，大爷确实也不能证明买到手里的鸡病殃殃的源头就是在商贩那里，他另外的三只鸡确实没问题啊。
所以世故狡猾的我先给大爷打了预防针，“鸡贩子有违法行为我们当然可以依法查，也一定要查。但是你举证困难，我取证更困难。是不是瘟鸡不是你我说了算，要专业的检验机构检验才行。但是送检成本高啊！时间长啊！要你自己垫钱啊！而且也不是检验你现在背篼里的鸡，要检验老板现场卖的鸡。就算检验出你背篼里的鸡是瘟鸡也不能证明老板卖的鸡是瘟鸡，就算检验出老板现场卖的鸡是瘟鸡也不能证明你背篼里的鸡是瘟鸡，更不能证明你背篼里的鸡就是老板卖出去的鸡。你们二者是消费纠纷，我可以调解，你和商贩可接受调解，也可以不接受调解。你还可以采取申请仲裁或者向法院提起诉讼的方式维权！但我今天肯定要陪你去现场看看，帮你这个忙！”喏，我要程序合法、语言合理、逻辑合格、情感合意，还要显示出自己全力以赴的样子。我还要做最坏的打算，降低大爷的心理预期。万一等会调解不下来，我也好顺利脱身。但是如果调解好了，那就是意外的惊喜了。内心深处，就当做好事吧，我家里也有爷爷，但是理性分析确实不敢保证效果。
大爷觉得抓住了一丝机会，便说“走嘛，去看一下嘛！”于是我跟着大爷来到了农贸市场里的活禽交易点。可能因为天还下着雨，加上已经过了赶集的黄金时间九十点钟，所以商贩明显比过往顾客多，卖大鸡、半大鸡、小鸡仔的鸡贩子在各自的鸡笼前、背篼前，或站着，或蹲着，或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时不时朝过往的顾客张望，盼望着有人能够停下脚步，咨询购买他们手里的鸡。
（三）
大爷带着我找到了那个商贩。商贩大方承认，大爷背篼里的鸡就是他卖出去的，但就是不承认他卖了瘟鸡，还说大爷败坏他名声。
实事求是说，我们现场看到的商贩鸡笼里的上百只鸡，大多都是活蹦乱跳的，个别鸡屏气凝神、偶尔呆头呆脑也正常，个别鸡挑肥拣瘦、暂时没胃口不吃东西也正常，但确实不能判定是否为瘟鸡，恐怕任何人凭肉眼来看都无法做出这个决定。
但是，从简单粗暴的角度也好，从息事宁人的角度也罢，从“劫富济贫”（从收入看，姑且把商贩当富人，把大爷当穷人)的角度也可以，从和气生财和谐社会这个角度也没问题（当然，上面这些话我不会当面说)我个人还是建议商贩给大爷换一只鸡。
不过无论我怎么劝说，他都斩钉截铁坚决不给大爷换鸡。倒是周围卖鸡的七八个同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买了十来天的鸡，还来找老板换，想得出来哦。哪有瘟鸡瘟了十几天没有死的？”
“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买东西自己现场不看清楚，拿回家了出的事哪个说得清？”
“家禽本来就小气，饱了饿了冷了热了容易得病，吃错了东西也容易得病。卖家未必还要包你养活吗？”
“最近流感病毒严重，万一是流感你却拿了其他药，也治不好病。”
“说起流感，有人不吃药一两天就好，有的打针输液半个月都不管用。鸡也有个体差异。”
“现在假药劣药过期药那么多，你是不是遭卖兽药的整了？”
“我们卖鸡的也是在养殖场进货来卖，只要离开了养殖场，不说死一只，哪怕死十只，都是自己掏腰包！”
“死几个鸡值多少钱？邻居得病，在医院花了几十万，医院会不会保证治好嘛？最后病没治好，人也死了，医院会不会退钱嘛？”
“我老表教书先生，交了几十年社保，马上退休领养老金了，哦豁出了车祸，人洗白，之前交的钱呢？”
“这个老头就是个犟拐拐，找了公安局又找你们，你们也不能帮到老头欺负人啊，做生意也不容易，卖鸡赚的都是辛苦钱。”
“不是说闹了就有理，老了就有理，还是要实事求是，小伙子你这样解决不对！你要公平公正！”
“去年的新冠疫情，老子进的鸡亏本都卖不出去，哪个来帮忙解决？禽流感期间，我兄弟的养鸡场死了几千只鸡，哪个能帮忙解决……”
（四）
我是见过“大场面”的，但面对这种被围攻的场面，尤其是对方全部都是行走江湖经验丰富口才一流的鸡贩子，也是有些招架不住。围观的看客也越来越多，纷纷张大嘴巴，凑上前来占据有利位置，生怕错过了精彩片段，毕竟这种事没有彩排，现场直播是最精彩的。他们或双手叉腰，或胸前抱臂，多数是一副漠不关心百无聊赖“看你表演”的样子，偶尔遇到情节高潮时所露出的微微一笑一瞥，其涵义也是远不及那群鸡贩子丰富的。瞧你小子如何脱身。
那个时间段里，众人也顾不上头顶的雨下得更大了。下吧下吧，就当是给一场群戏鼓掌吧！
下吧下吧，也有可能是想狠狠地抽这群人一巴掌，也包括我，因为我是人。
坦白讲，对于商贩七嘴八舌的发言，我回答不上来，根本没有完美解决方案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每个人站位不同，立场当然不一样。我如果一一解答，恐怕就陷入他们的语言逻辑了。不能这样子，我是读过一点点兵法的，知道什么叫避其锋芒，避实就虚,避重就轻,避而不谈。“著名学者”张维为教授曾经讲过，应对国外不良媒体不良记者要有避免答辩式的思维，也就是说不能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要跳出圈套，站在更高维度来看问题。或者以问制问，也抛出一连串问题给对方，这样一来，压力就在对方了，我方就占领了舆论制高点，就容易取得胜利了，至少是嘴炮上的胜利。
我见风使舵见兔撒鹰见机行事，调解策略也变了。就事论事，切勿拓展。只说瘟鸡，不说他事。也不敢依葫芦画瓢学习张维为思维去反问他们，毕竟他们抱团发展人多势众嘴杂。我只想早点结束无意义无结局的吵闹，“老板，我最后问一次，你愿意给大爷换一只鸡吗？”我真诚的看着商贩，再盯一眼满怀期待的大爷，那场面，放一曲《婚礼进行曲》也是可以的。四面围观的群众就是亲朋好友，他们是见证者，盼望着商贩的答复。
（五）
“我不愿意，肯定不愿意！”商贩的决绝也是真诚的，我理解他的心情。只是大爷失落了，“那我买的鸡死了怎么办？做半天力气活路才三十块钱。”
“鸡死了就搭上二两猪油，红烧吃了嘛，这个半大鸡红烧起来安逸得很！”旁边一个中年男子笑哈哈帮腔，头上除了大片雨滴，还有几羽鸡毛粘连着，像是打了胜仗归来的将军。
“就是……就是，再来一杯酒！”周围一圈确定有快乐的气氛了，不少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鸡贩子笑得最开心。
“现在的物价也高，买个活鸡杀了来吃，也要二十几块一斤，大点的鸡轻轻松松百多块钱。这个半大鸡怎么着也有一斤多，就算死了吃了也亏不了的！”
“好了，好了！”我要控制局面。或许他们没有把“好了”理解为停下来的意思，却误认为是我夸在他们说得好了太好了吧。所以讨论继续。
“鸡还是要吃现杀的活鸡，最好是土鸡。超市杀好了的都是饲料鸡，炖起来点香味都没有。以前那些土鸡才巴适，炖鸡的时候一个院子的都闻得到味道。”
“我们卖的虽然是养殖场饲料鸡，但半路出家，吃的饲料和药都不多。你养在农村就是土鸡，喂好了再下点土鸡蛋来吃。最近椿芽也出来了，椿芽炒蛋，下饭下酒，好得很嘛……”
“停止，不要再说了，再说恐怕一天都解决不了问题。我现在有个方案，老板你看要得不？”这次姑且算控制了局面吧。我想到的方案也算是急中生智，退而求其次了。
“什么方案？”商贩盯着我看，其他商贩也都盯着我看。
我望着大爷，“大爷你的鸡也不退了，毕竟你也养了十来天，天王老子来也说不清有没有鸡瘟！”
“对嘛……就是……神仙都断不清！”众人纷纷说道。
“但是，这个鸡是在老板这里买的是真的，看上去不大运动是真的，大爷也是在老板的建议下去买了两次鸡药。大爷花了十几块钱，我建议老板补偿大爷十块钱，这事就算了吧！”我这个建议没有预想过，没有和大爷商贩商量过，没有彩排。
大爷觉得还行，但商贩面露难色。商贩道:“说句老实话，我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卖鸡，就是赚点差价，还要承担鸡在我手里意外死亡的风险。卖一只鸡都赚不到十块钱，赚五块钱还得看运气。补偿十块钱太高了，我只认五块钱！”
我再问大爷，“老板赔你五块钱，你愿意吗？”
大爷稍微思考了一会，说了一句“要得嘛！”可能他也想清楚了，如果商贩一分钱不赔偿大爷，他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商贩从沾满污垢的围裙下拿出厚厚的钱包，从一沓零钱里挑出一张五元的现金，给到大爷手里。“这次就算了，以后再也不卖鸡给你了。”
（六）
我懒得就自由买卖公平交易的问题延伸解释，毕竟在农贸市场也耽搁了太长时间，纠结下去也没意义。就让大家散去吧，围观群众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谁的手机铃声应景的响了起来: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好运来我们好运来，
迎着好运兴旺发达通四海。
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
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
你勤劳生活美你健康春常在，
你一生的忙碌为了笑逐颜开。
我和大爷慢慢走出农贸市场，天空无声，还是飘着雨，雨也无声。
这时，刚才一直站在大爷旁边观战的另外一位大爷（姑且叫做二大爷吧）凑上跟前，对着大爷说话，声音不大，但我足够可以听清。“老哥，你刚才咋不说呢？买鸡的时候鸡贩子都是口口声声承诺了的，卖出去的鸡有问题包换！你咋不说呢？”
啊？！“你咋不说呢？”这句话让我异常错愕无语。可现在的问题不光是大爷你咋不说，还包括二大爷，你咋刚才也不说呢？
天空无声，雨也无声。
（七）
“你咋不说呢？”让我想到了好多。
几分钟之前，我因为一只“瘟鸡”，孤军奋斗，舌战群商（舌战群儒肯定不妥，舌战群儒商也不妥啊)，虽然靠着一身制服和一点技巧，勉强应对下来。但是大爷和二大爷基本上是没有说话的，尤其隐藏了关键信息“老板答应了的，鸡有问题可以包换！”现在二大爷马后炮的来说三道四，反而让我觉得有几分讽刺了，似乎是在责备大爷当时窝囊不敢说话了，这比落井下石更卑劣，比背后一刀更阴险了。当然了，二大爷有他自己的生存哲学，有他自己的言论自由，我无权干涉。
想起钱钟书先生形容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我不知道二大爷是不是忠厚老实人，说恶毒也夸张了，但这种事后诸葛亮的反映情况，确实给我莫名的伤痛，也直接刺激了我啰里啰嗦写这么长的文章。
王朔曾经怒骂一些人，“就知道埋头赚钱，谁死都和自个儿没关系。一旦伤害到自己，马上就惨叫，叫的简直哭天抢地。然后一个大白馒头扔过去，立马又蔫了，别人喊的时候，依然埋头吃喝。”人性，总是喜欢把自己置于道德的制高点，理直气壮，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天边万户侯（身边的万户侯是不敢言语的)。但当需要明哲保身的时候，大多数人选择简默不言！大爷如此，二大爷如此，我承认自己是人，我也一样如此。
我还想到巴金的几十年前的几句话，“这是一个大多数好人沉默的社会，一个美国人敢站出来说真话，因为他知道身后会有千万个美国人用行动支持他。一个中国人不敢站出来说真话，因为他知道周围的同胞会默默地与他保持距离（只是完整引用，不想制造中美对立冲突）。当我们努力不承认恶就是恶的时候，承认善会越来越危险。当坏人已经抱团，好人还是一盘散沙，好人的过度沉默可以让坏人做尽所有的坏事”。
我已经过了把人物的好坏来脸谱化分辨的年纪，所以不会简单的用善恶或者好坏来评价大爷、二大爷及那群鸡贩子。但当鸡贩子报着团七嘴八舌“围攻”我，当我势单力薄独自迎击时，那种能量差距还是显而易见的。
不管怎么说，自己心理还是有向善向好的期盼。我还算是个好人，虽然有时候也有些坏，但总体上勉强是个好人。算了，我不评价我自己，拔高自己，那我想当一个好人，当个好人啊！可是回到现实，好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八）
二大爷虽然提供了重大线索，或许对调解纠纷有决定性意义，但我认为既然当事人双方已经取得谈判阶段性胜利，大爷拿到了五元的象征性补偿，双方不再纠纷拉扯，此事是可以划上一个句号的。
于是我劝大爷，“算了，算了，拿到五块钱也好，总比啥子都没得好！下次买鸡注意到，看准点嘛！”
二大爷现在意犹未尽了:“这些鸡贩子都是一伙的，当然帮内伙子说话。卖鸡的时候说得好得很，包换包退。现在出了问题翻脸不认人，哪个帮农民说话？鸡贩子把钱赚了，农民呢？农民赚钱不容易啊！”
“老人家，我知道你们赚钱难。可是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他们说了包换包退，你们有证据吗？现在鸡出了问题，谁说得清是哪个的责任？想开点，看远点。”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关于“忍一时”，我想起那个谁曾经说过，“总觉得忍一忍就会好起来,忍一忍就过去了，真笨。他不就是觉得你会忍，才这样对你吗”。关于“退一步”，其实我想的恐怕是退十步或者百步，只要老人家退出这个农贸市场，退回家中，哪怕这只“瘟鸡”确诊瘟了、死了，甚至变成凤凰飞了，都全部与我无关。
“算了！”大爷终于说话了，“小伙子说得对，怪自己运气差。哎呀，我抽的叶子烟，没发烟给你，你不介意哈！耽搁你时间了！”
二大爷递过来一根纸烟，“抽我的，抽我的。”
我本来不抽烟，就拒绝了。我拉着大爷的手说:“以后有问题随时找我，今天就到这里了吧！”
“要得，我也回去了。又耽搁了一个上午，回去还要收胡豆。嘿，下次我给你带点胡豆过来，自己种的，没打农药。”
“不用了，老人家。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慢走。”
看着两位老人慢慢走远，我再次返回了活禽交易点。
（九）
之前围成一团的人们已经散开，我来到刚才那个商贩的摊前。商贩有些诧异，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又搞啥子嘛？”
“我想问一下，你们在卖鸡的时候，有没有给消费者承诺包换包退？”
“说了的啊！都是这样说的嘛！”老板还是大大方方承认。
“那既然承诺了，为什么不给那个老人家换一只鸡呢？”
“他当天发现那只鸡瞎了眼睛，我确实重新给他换了一只，毕竟才间隔一两个小时，我没耍赖。但是买回去了，过了夜，隔了几天，哪个说得清是啥子原因？我凭什么给他换？换了如果死在我手里又怎么办？”
“那你宣传的时候就应该讲清楚，不能虚假夸张。口头宣传也是广告，《广告法》可以管，《反不正当竞争法》也可以管。”
“法法法，我看就是为了罚！如果都按法来，和凉水都要噎死人，有几个做生意的活得成？好好好，我注意点。行了吧？说完了没有？不要耽搁我做生意！”
我后知后觉地想到《论语》中的某篇文章: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上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翻译如下：
子贡问道：“怎样才可以叫做士？”孔子说：“自己在做事时有知耻之心，出使外国各方，能够完成君主交付的使命，可以叫做士。”子贡说：“请问次一等的呢？”孔子说：“宗族中的人称赞他孝顺父母，乡党们称他尊敬兄长。”子贡又问：“请问再次一等的呢？”孔子说：“说到一定做到，做事一定坚持到底，不问是非地固执己见，那是小人啊。但也可以说是再次一等的士了。”子贡说：“现在的执政者，您看怎么样？”孔子说：“唉，这些器量狭小的人，哪里能数得上呢？”
重点是这句“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平时可能都用“言必信，行必果”来形容人说话一言九鼎，做事有始有终，一般也都用这六个字。但是后面跟上一句“硁硁然小人哉”，就有意思了，就是说如果不问是非、不懂大义、不晓变通、固执己见，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承诺做事的人，那才是小人吧！只是这一篇结尾为什么要突然问一句“今之从政者何如”呢？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好吧，子说不算就不算吧，我不和子争辩。
“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这话姑且算是为商贩开脱吧。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从实践上和理论上，我理解他的所言所为。观照自身，我也怕自己因为法条上的几句话，就不问是非、不懂大义、不晓变通、固执己见。但我还有几个问题问商贩。
（十）
“你莫急，小声点嘛！反正现在也没有顾客，那个老头已经走了，我再了解点情况。”说完，我给商贩递上一支烟，“来来，烧起，烧起嘛！”
两人互相点烟，身体近距离的一碰头，心理距离大概也拉进了一些。
“老弟懂得起，你问嘛！”
“你办执照了吗？”
“老弟，我卖了十几年的鸡，铜梁那么多乡镇都去赶集卖，从来没有办执照，也没有听说过要办营业执照啊！”
“哥子，你错了。按照《无证无照经营查处办法》第二条规定，‘任何单位或者个人不得违反法律、法规、国务院决定的规定，从事无证无照经营’。你以盈利为目的从上家购进鸡来卖，卖鸡是一种经营行为，经营场所相对固定，卖了十几年持续时间长，现场近百只鸡经营规模较大，涉及金额至少两三千算多。不是农民自己家里孵的一窝小鸡仔或卖两个大鸡公，不是偶然性行为。所以于法于情于理，应该办一个执照。
当然了，该条例第三条规定‘下列经营活动，不属于无证无照经营：(一)在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指定的场所和时间，销售农副产品、日常生活用品，或者个人利用自己的技能从事依法无须取得许可的便民劳务活动；(二)依照法律、行政法规、国务院决定的规定，从事无须取得许可或者办理注册登记的经营活动。’但是家禽不属于农副产品啊，它是农产品！”
“法律法规我不懂，懂法的才去钻法律的空子，我们小老百姓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我也用不着分清什么是农产品，什么是农副产品，分清了也没有意义嘛！赚钱养家糊口才是硬道理，黑猫白猫抓着耗子才是好猫。何况，有几个卖鸡的办了执照？”
“没办执照也不能说它就是对的啊？向来如此，就对么？而且办了执照有好处啊，这是一种经营身份认同，把执照亮出来消费者也更容易信任，我们也方便管理，国家也更好的掌握基础信息宏观数据。还有一点，你自己买社保也方便，以后领取养老金，好安逸嘛！”
“我不买社保，也不信社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卖鸡赚不了大钱，赚多少用多少，有点小积蓄最好，靠不到未来的社保。人活一辈子，说不定明天就不在了，哪里还考虑十几年后领社保呢？”
“行嘛！我说不过你，只是建议你办个执照。你不办就算了，执法者也是有温度的，能改正尽量改正，反正确实也有无照经营的！当然了，也不全是你的问题。”
我想到了法不责众。为什么会如此？是“众”的问题？是执法者为什么“不责”的问题？还是法的问题？是法不责众还是法不适用？何况，还有那么多“众”不懂法，怎能指望他们守法？
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翻译一下：
孔子说：“不经教化便加以杀戮叫做虐；不加告诫便要求成功叫做暴；不加监督而突然限期叫做贼，同样是给人财物，却出手吝啬，叫做小气。”
由此看来，依法治国，任重道远，吾将上下而求索，加油加油加油！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接着又给商贩递了支烟。
（十一）
“老弟你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真的是个文化人啊！”商贩嘴里叼的还没剩点烟屁股，便把第二支烟夹在耳朵上。
我不知道他说我是文化人，是夸我有点知识文化，还是暗里埋怨我文人酸腐。但这不重要，我接着问，小心翼翼地，
“现在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两个，你说说你的鸡经过检疫了吗？我保证不到处说。”
突然发现，我这谨小慎微的样子好像二大爷啊！二大爷在众人散去之后，轻轻地给大爷说“老弟，你刚才咋不说呢？买鸡的时候鸡饭子都是口口声声承诺了的，卖出去的鸡有问题包换！你咋不说呢？”我现在等众人散去，偷偷地问商贩这些鸡有没有经过检疫。我为什么不敢大声说话，怕事情闹大，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识时务者为俊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察言观色明哲保身！其本质是一样的，一样的心态，一样的人性啊！我却笑话二大爷“五十步笑大爷百步”，自己呢？怕是“两百步笑大爷百步”、“两百步笑二大爷五十步”了！可笑，可笑至极了！
商贩没有料到我会问检疫的事，愣了一下子，“你问这个干嘛？检疫的事又不归你们管。”
（法律依据如下：《中华人民共和国动物防疫法》 第四十九条“屠宰、出售或者运输动物以及出售或者运输动物产品前，货主应当按照国务院农业农村主管部门的规定向所在地动物卫生监督机构申报检疫”。《中华人民共和国动物检疫管理办法》第二条“本办法适用于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域内的动物、动物产品的检疫及其监督管理活动”。第八条“国家实行动物检疫申报制度。出售或者运输动物、动物产品的，货主应当提前三天向所在地动物卫生监督机构申报检疫。第三十九条“禁止屠宰、经营、运输依法应当检疫而未经检疫或者检疫不合格的动物”。主管部门及处罚条款感兴趣的自己百度)
“我不是管，就是了解一下基本情况，请大哥透露点嘛！”
“有些话还真的不能透露，但是老弟你随便在哪个农贸市场看看，恐怕任何一个卖鸡的都拿不出检疫证明，卖鸭的卖兔的都拿不出。你晓得为啥子不？”
“为什么？法律法规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
“法律法规是死的，人是活的。条条款款出发点是好的，不过规定太多太细太麻烦，也不适用。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拿检疫票也是可以的，只是找厂家要，麻烦点。鸡肯定是没问题的，这个你放心。”
“那农贸市场不看检疫票，就放你们进来卖鸡啊？”
“农贸市场给我提供摊位，收了我管理费的，他还管其他的干嘛？再说了，全部都在说管管管，也应该从源头上管起嘛，管养殖场，管饲料厂，管得越严越好，管好了养殖场，我们进货也放心嘛。你们基层人员就算天天往农贸市场跑，又费马达又费电。都是高射炮打蚊子，孔夫子教三字经，大材小用了，没多大意义。我也是养殖场的顾客，我买鸡吃的亏比那个老头吃的亏多得多，我找哪个说理啊！”
“明白了，都不容易。下次我妈要买鸡苗，喊她来照顾你生意。”
“要得！保证原价卖给你，不赚你一分钱。我卖十几年的鸡了，凭良心说，还是算耿直的了。”
“谢谢，谢谢了！愿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再见！”然后，我转身离开。
之前围观的一个鸡贩子见到又是我，小声嘀咕道，“这些当官的，少来检查几趟就好了……坐办公室要不得么？”
我听清楚了，装作没听到。天空还飘着下雨，不加分辨的淋着每一个没伞的人，淋着这个灰蒙蒙的世界。
（十二）
终于，大爷的这只不爱运动不爱吃食的鸡还是死了。老伴怕遭传染，劝他把“瘟鸡”埋了。大爷说:“这鸡是我三十块钱买的，拿药还花了十几块呢。埋了可惜了，再差也有几两肉，就当改善生活嘛！你不吃我吃！”在拔毛的时候，大爷发现鸡的背部有很大的一块淤青，终于找到病根了。但淤青是发生在大爷买鸡之前，还是买鸡之后，这却是无从考证的。现在不可能请个法医来解剖尸体嘛，这也不重要了。红烧吧，也挺香。
二大爷在家门口的菜园子外，看到有鸡在啄南瓜秧苗，扯开嗓子骂到:“是哪家养的瘟神，跑到我菜园来装怪。庄家糟蹋了咋个吃？咋个拿起出去卖钱？养不起鸡就不养嘛，偷别人的菜算什么本事。鸡是畜生听不懂人话，主人家应该听得懂嘛！再管不好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挨邻隔近的，你不仁我不义。招呼先打到这里，耗子药马上就撒！毒死了你的瘟鸡，你就该背时，该你背时！”
兽药店老板清理柜台的时候，发现一瓶布满灰尘的兽药。七十多岁的老头带上老花镜反复看了生产日期，确定已经过期了。老头心想:丢了吧，有点可惜，毕竟进货价格五六十元钱。应该还是有点药效的吧？反正又不是给人吃，只是给畜生吃。治不好病也很难推到我的责任，算了，把瓶子换一下，换成没有过期的药品瓶子就行了。价格卖便宜一点，老百姓赚钱也不容易，我少挣点。
鸡贩子的微信群里信息不断。
“某某地在创建卫生城市，暂停活禽交易。所以不要去，开三轮车卖也不行，要遭查。某镇在搞城乡环境大执法大整治，去不得。”
“最近某某养鸡场的鸡检查出某药物含量超标，大家把之前购进的快速处理，万一遭抽检到不合格就亏大了。暂时不要在那里进货了，切记切记！”
“上次拉的高价鸡进多了，还没有卖完，最近又降价了。亏惨了，这个月都翻不了身，房贷怎么办哦？”
“买卖买卖，随行就市才是规律。你要去赌鸡价格还会上涨，想一口吃个大胖子，就要承担相应的风险！去年春节你赌赢了，赚了大钱也该你嗨皮，这次亏了也正常嘛！”
办公室里，我正在埋头苦写自己的消费维权先进个人事迹材料，标题是《群众利益均无小事，磨破嘴皮成功换鸡》，内容大致是“为了心中理想信念，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办实事办好事，面对素不相识的大爷求助，他冒着倾盆大雨，在农贸市场面对一群鸡贩子。他熟读法律法规，善于沟通交流，舌战群商，临危不惧。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字字铿锵有力。在一个小时的劝说之后，鸡贩子终于给大爷换了一只鸡！”
（后记）
又过了数日，大爷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放下背篼，把一包东西放在我桌子上。然后打开一个破了洞的红色塑料袋，再打开里面的黑色塑料袋，大爷指着里面的东西说:“小伙子，谢谢你。你不要嫌弃，这是给你的胡豆！”
我把电脑前的荣誉证书收了起来，千般推迟大爷的好意，说不合适，我们有规定，不能吃拿卡要。大爷说是他心甘情愿的，一点心意，又不值钱。两个人拉拉扯扯的，最后我拗不过，收下了这一大包胡豆。我要拿钱给大爷，毕竟是人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大爷说什么也不收，背着背篼就往外跑。我追了出去，趁他不注意，我将五十元钱放到了他背篼里。
大爷走了，我都忘记问那只“瘟鸡”的事，也不知道另外三只鸡什么时候可以下蛋。
因为我很忙，我要忙着准备材料，很荣幸加入巡回宣讲团了，主讲消费维权典型案例分析，为提高人民群众的消费维权意识，为创造良好的营商环境消费环境，为人民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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