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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话题

在齐桓公死后，楚国对中原政局的强势介入改变了中原政坛的游戏规则，国际交往逐渐从“论理”转为“论势”。

这时仍然抱残守缺，以管仲成法为楷模的宋襄公在争霸过程中逐渐落伍了，盂之会，泓之战，屡战屡败的他注定要被急速变化的时代所埋葬。

1、搅局的楚国

宋襄公第一次参加中原会盟，是在公元前651年夏天的葵丘之会上。在这次大会上，他并没有遇到楚成王。

事实上，在齐桓公称霸中原的整个过程中，楚国始终被排除在中原诸侯的会盟之外。

因为这个南方国家的蛮夷底色，让它成为了管仲“尊王攘夷”政策的限制对象，而非团结对象。

公元前656年，为了阻止楚国对中原诸侯郑国的再三侵略，在管仲的辅佐下，齐桓公率领中原诸侯联军讨伐楚国的盟国蔡国。

击溃蔡国之后，兵锋便直指楚国。

楚成王派屈完为将，将兵御齐，双方的军队在召陵对垒。

齐桓公大开营门，得意地向屈完展示齐国的兵威，屈完不卑不亢地回答：

君以道则可；若不，则楚方城以为城，江、汉以为沟，君安能进乎？

——《史记·齐桓公世家》

齐桓公牛不喝水强按头，楚国却坚定地表示只怀德而不畏威。经过双方艰难的谈判，齐国最终退兵。

以后来的晋、楚争霸来对照齐、楚两国之间发生的这次外交冲突，我们就会发现：在争霸过程中如何运用军事手段，齐桓公和管仲的做法是值得商榷的。

后来的晋、楚争霸，霸权的确立与易手无不是通过双方的战略决战来实现的：

公元前632年，晋国率先在城濮之战中击败了楚国，晋文公捷足先登，成为中原霸主；

公元前597年，楚国在邲之战中对晋国还以颜色，楚庄王由此从晋国的手中夺得霸权；

公元前575年，晋、楚两国又在鄢陵爆发大战，晋国获胜，中原霸主的头衔再度易手……

和晋、楚两国之间屡次以国运相搏的大决战不同，齐桓公的联军已经兵临城下，居然就没有对楚国发动大规模进攻。

我们今天对齐桓公伐楚最深刻的记忆，大概也就剩管仲在谈判桌上义正言辞地指责楚国不向王室进贡，对周昭王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此而已。

管仲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因此他率先提出“尊王攘夷”的口号，将中原诸侯凝聚在齐国的周围，形成了对南方蛮夷楚国的战略优势；

但同时管仲又不是一个优秀的军事家，他并不看重运用军事手段对竞争对手的实力造成硬杀伤，而更偏好运用政治和外交手段围堵来对手的发展势头。

这种方法造成的恶果是：

当齐桓公还在世的时候，齐国尚能对抗楚国向中原地区的扩张。

但齐桓公一死，齐国中衰，楚国的影响力便不可遏制地侵入中原，并迅速将追随齐国的一众中原小国招降到了自己麾下。

公元前643年齐桓公去世，齐国爆发内乱。

第二年，曾经屡次遭受楚国侵略的郑国便率先倒向了楚国，郑文公姬捷竟然一年之内两次赴楚朝觐。

郑国的变节迅速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又过了一年，陈、蔡、郑三国与楚国在齐地举行盟会，承认了楚国的领导权。

齐桓公和管仲苦心经营的“尊王攘夷”、限制南楚的战略格局立时土崩瓦解。

楚国势力侵入中原，深刻地改变了诸侯间交往的国际规则。

齐桓公和管仲在时，中原诸侯的交往仍须遵守周礼的规定，但楚国这个蛮夷国家却从来就蔑弃周礼的存在。

公元前706年，楚武王攻打汉水之上的随国。随国依周礼向楚国交涉并提出抗议，楚武王赤裸裸地回答道：

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

——《史记·楚世家》

楚国的逻辑是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谁拳头硬，谁说了算。手里有兵，周天子的位置他都敢坐。

楚武王的儿子楚成王在公元前639年第一次参加中原诸侯会盟时，又将楚国信奉的这套丛林法则带到了宋襄公主持的盂之会上。

宋襄公为了遵守诺言，拒绝了庶兄目夷的建议，坚持不带一兵一卒参会。

而楚成王却故意背弃了“乘车之会”的事先约定，暗中埋伏兵车劫持宋襄公，并进而进攻宋国。

与会的陈、蔡、郑、许等诸侯不仅不敢对楚国的背信弃义提出谴责，反而落井下石，附和楚国一同伐宋。

我猜想，曾经深受管仲青睐，以齐桓公的继任者自居的宋襄公目睹了这一幕，他的心情估计跟电影《喋血双雄》里的小庄差不多：

“这个世界变了，我们都不再适合这个江湖。”

——《喋血双雄》

2、行将就木

宋襄公敢在盂之会上争取中原霸主的位置，他也不是一点儿底气没有的。至少，他有齐国这碗酒垫底儿。

公元前643年齐桓公薨逝，齐国随即因为他六个儿子的夺嫡之争陷入混乱。

公子无亏在佞臣竖刁和易牙的支持下夺权作乱，太子昭被迫逃亡宋国。

因为宋襄公曾受齐桓公和管仲的顾命之托，辅助太子昭。于是他便联合曹、卫、邾等诸侯，武力讨伐齐国叛臣。

迫于联军的强大压力，齐人杀了公子无亏，准备迎立太子昭即位。

但其余四位公子的党徒集体反对，宋襄公因此与齐国在甎开战。战胜之后，太子昭才得以回国登基。

收编了原本依附于齐国的若干小诸侯，组成联军在战场上击败了昔日霸主齐国，甚至连齐国的新君都得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顺利登基，这些都极大地增加了宋襄公争霸中原的政治资本。

正是在这种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宋襄公才敢在盂之会上谋求中原霸主的地位。

宋襄公争霸的最终失败，首先得归咎于他的野心太大。

即便齐桓公在世的时候，也没能把楚国纳入到中原诸侯的既有秩序中来，成为齐国的从属。

但宋襄公召开盂之会，却打算超越齐桓公，让楚国雁行于宋。

宋襄公究竟是怎么邀请楚成王与会的？关于这一点，司马迁的记载似乎有些矛盾。

《宋微子世家》说：

十二年（公元前639年）春，宋襄公为鹿上之盟以求诸侯于楚，楚人许之。公子目夷谏曰：“小国争盟，祸也！”不听。

——《史记·宋微子世家》

因为公元前641年陈、蔡、郑三国已经与楚国在齐地召开了会盟，承认了楚国的领导权，现在宋襄公要想在盂之会上称霸，让陈、蔡等国服从他的领导，就必须得到楚国的首肯。

当宋襄公向楚成王提出这一要求的时候，楚国表示了同意。

这个记载似乎不合逻辑：

挺进中原是楚国的既定国策，因此楚成王才会三翻四次地进攻郑国，才会招致齐桓公率领诸侯联军伐楚，最终双方签订了召陵之盟的协议。

现在好不容易趁着桓公去世，齐国内乱的机会，把郑、陈、蔡等诸侯收服到自己的麾下，楚成王凭什么将领导权拱手让给宋襄公呢？

再者说，如果宋襄公真是向楚国去乞求对中原小邦的领导权，那他不成了石敬瑭那样的“儿皇帝”了？面对霸主齐国都不惮一战的宋襄公还能对他楚成王卑躬屈膝吗？

所以我认为，相比于《宋微子世家》的记载，《楚世家》中的这段记录可能更近于事实：

（楚成王）三十三年，宋襄公欲为盟会，召楚。楚王怒曰：“召我，我将好往袭辱之。”遂行，至盂，遂执辱宋公，已而归之。

——《史记·楚世家》

当宋襄公向楚成王发出会盟邀请的时候，楚成王被这一邀请激怒了。

之所以被激怒，恐怕是因为宋襄公摆出了盟主的架势召令楚成王前来参会。

公子目夷说“小国争霸，祸也！”楚成王在盂之会上以伏兵劫持宋襄公，动机之一就是要教训一下这个妄自尊大的小国首脑。

说到底，宋襄公栽在盂之会上，还是不度德量力的结果。

但这一次以小搏大的失利受辱并没有让宋襄公立马醒悟。

翻过年去，因为郑文公去南方朝觐楚成王，宋襄公又召集了卫、许、縢等国组成联军讨伐郑国，意图把郑国从楚国的麾下夺回来。

楚成王出兵援郑，楚、宋两国终于在战场上迎头对撞了。

当两军隔着泓水摆开阵势以后，公子目夷建议宋襄公：“敌众我寡，趁对方半渡之际发动进攻，我军才有胜算！”宋襄公不肯。

到楚军渡河，尚未列阵，目夷又再度建议攻击，宋襄公依然不肯。

直等到楚军列阵完毕，宋襄公才下令攻击，结果以卵击石，大败而归，连他自己的大腿上都吃了楚军的家伙。

覆军杀将使得国内的舆论批评像潮水一样扑向了宋襄公，但他却坚称：“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不能趁人之危，不能攻击列阵未完的敌人！”

这就是宋襄公被后来人嘲笑为“蠢猪式的仁义”的见识。

我觉得，这其实是他学习管仲的政治思想，却胶柱鼓瑟的结果。

管仲的缺陷是在争霸过程中过分倚重政治手段，所谓“九合诸侯，不以兵车”。

因此，管仲毕其一生之力为齐国塑造了“尊王攘夷”的政治形象，甚至连孔子都连声称赞他“如其仁”，但是管仲却始终没能指挥齐军为国家开拓哪怕一寸疆土，后来齐国的霸业中衰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此（关于这一点，可以参见旧文《成也管仲，败也管仲—管仲做了什么？让桓公死后的齐国再未能称霸》）

齐国衰落，楚国挺进中原以后，诸侯之间的外交逻辑已经由“论理”转为“论势”，可实力不济的宋襄公却仍死抱着管仲“不以兵车”的成法，妄图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做一把政治秀，结果丢人现眼。

泓之战，宋军惨败，宋襄公负伤，他的生命也将因此走到尽头。就在这一年，流亡的晋公子重耳来到了宋国。

对于这位失意的流浪公子，宋襄公给予了非常的礼遇，并慷慨地赠送他二十乘马车。

从这一点看，宋襄公至死都没有放下大国的心态。

因为当时的中原小国如卫国、曹国等都顾忌到晋、楚两大国元首的态度，不敢尊礼重耳。

反倒是大国领袖如齐桓公、楚成王、秦穆公都乐于在重耳身上下注，企图通过他来影响晋国的政治走向，让本国在大国博弈的国际格局下获利。

宋襄公敢在重耳身上下注，显然他也把宋国当成了和齐、楚、秦、晋同一体量的大国玩家。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在他死后，宋国因为他当年对重耳的恩惠，转而沦为晋国关照下的附属国。

而真正压倒楚国，称霸中原的，正是放弃了专主仁义，信奉“以力假仁”的新生代政治家晋文公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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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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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图片|网络